厚厚的镜片藏不住真诚的眼睛

“这位是负责艺术团的黄警官，大家掌声欢迎她的归来。”2019年我休完产假回到工作岗位时，面对着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，张队用这样的方式帮我化解了尴尬，伴随着她们热烈的掌声，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副厚厚的眼镜片上。

因为“产后肥胖”开始吸食毒品。

——薇薇的档案中写着这句话。作为同样刚刚成为二孩妈妈的我来说，这四个字深深地扎在了我的眼里，我很好奇这四个字背后究竟藏着她怎样的伤痛。

一次读书分享会上，张队鼓励大家分享《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》的读书感受。在大家都面面相觑时，薇薇主动站了起来：“我的婚姻并不幸福，我和丈夫是在我工作的演艺吧认识的，在我们确定关系后不久我就发现我怀孕了，于是急急忙忙办了结婚手续。

怀孕期间，我就像吹气球一样地长，那时我想‘没关系，只要孩子生下来，一切都是值得的’。”眼镜后面的眼睛缓缓垂下，她的声音低沉下来：“也许是我太单纯，太相信婚姻了，我天真地认为那个红本本是我们爱情的见证，这个肚里的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，我们会像电视剧里'莽撞'的夫妻一样最后happy ending。”这一连串“新鲜”的词语引得大家笑出了声，而薇薇则平静地继续说：“孩子出生后，生活开始变得忙乱，我每天半夜顶着黑眼圈给儿子喂奶，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床，我也曾怀疑过。但当他亲口说出‘离婚’两个字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窒息。我哭过、闹过、求过，他却是下定了决心，我说‘你给我一个让我死心的理由’，他轻飘飘地说‘你现在有没有好好照照镜子，肥得像头猪一样，哪还有半点女人的样子。’说完他就走了，剩下我抱着大哭的孩子站在门口。”大家听到此，表情已变得不太自然，甚至有的开始偷偷抹眼泪。

“我们的婚姻在短短的时间就走到了尽头，我把婚姻的失败都归结于‘肥胖’上，我开始吃减肥药、绝食、运动，用尽了各种方法，效果都不如人意，后来朋友说吸食‘小马’可以减肥，于是我便开始吸毒了。我本来以为我瘦了他就会回来，所以忍受着毒品的折磨，我看着镜子里日渐消瘦的自己，我以为自己成功了。”她轻笑一声：“后来我才听说，在我怀孕时他就已经出轨了，找了一个身材娇小、年轻漂亮的女人。原来对我的‘控诉’不过是他出轨的借口，哪怕我依然如从前，他也是要离婚的。”

她的眼睛穿过厚厚的镜片真诚地看向大家：“也许你们会认为我很傻，为了一段不幸的婚姻连自己的一生都搭上了。但是如果没有走错路，那永远都不会知道平凡的人生有多幸福，我们要像书中的主角塔拉一样，对自己的过去告别，无所谓翻山越岭，去追寻自己的热爱。”戒毒人员热泪盈眶、掌声雷动。

对于没有舞蹈基础的戒毒人员来说，肌肉拉伸的酸痛感是难以承受的，舞蹈动作对协调能力和体能素质也是很大的挑战。虽然薇薇默默地努力着、坚持着，可身体条件对舞蹈动作带来的影响依旧无法忽视。我感觉到薇薇开始有了想要放弃的念头。

这一天，张队走到我身边说：“下个月的禁毒宣传演出增加一个现身说法的环节，你觉得薇薇能不能担任？”我的目光扫过人群，落在了角落里的薇薇身上，我想起我们的那次谈话，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人一旦说起自己的经历，特别是说到那个“用毒品减肥”的愚蠢想法时，眼底迸发出的那种混合着痛苦、愤怒与醒悟的光芒，言语虽不华丽，却字字泣血，我认为这个角色她是很合适的。于是，我毫不犹豫地向张队推荐了薇薇。

“薇薇”张队走到她面前，声音沉稳有力“你来试试现身说法。”

“我？”薇薇猛地抬起头，连连摆手：“不不不，张队，我不行！我连跳舞都跳不好，我……”她下意识地揪住自己宽大的衣角，自卑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

“还记得你上次分享的你的故事吗？”我打断她：“你的故事就是最有力量的禁毒宣传，你说不希望再有人因为‘渣男的谎言’而伤害自己，这不就是最好的宣传？”其他戒毒人员也开始鼓励她：“你上次讲得多好啊，把我们都说哭了。”张队拍拍她的肩膀：“自信一点，我相信你，你能行！”

那一晚，薇薇一遍一遍地修改那篇讲话稿，“产后肥胖”“丈夫出轨”“毒品陷阱”……每一个词都剜着她的心。她没有死记硬背，而是随着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汹涌而来-－被撕碎的离婚证书、丈夫离去时的背影、毒瘾发作时的折磨，还有，那个因她的沉沦而被迫分离的孩子的小脸……滚烫的眼泪无声滑落。

在禁毒宣传演出的舞台上，薇薇紧握话筒：“各位朋友，今天站在这里，我只想撕碎一个自己编织的谎言，一个认为吸毒可以重新得到幸福的谎言。”

接着，她用最朴实的语言，将那场始于“产后肥胖”终于“毒品深渊”的噩梦呈现在观众面前，她的声音时而低沉悲怆，时而愤怒激昂，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听众的心上。当她讲到幡然醒悟，讲到在戒毒所警官和同伴的帮助下艰难重生的点滴时，眼中闪烁着泪光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。“警官们一直鼓励我，我不再自卑，我今天站在这里，用我的教训警醒大家远离毒品，我证明了我可以！”台下掌声雷动。这掌声是对勇气的致敬，更是对重生的喝彩。

我看向薇薇，她站在光里，周身散发出自信的光芒，那个被毒品和谎言打碎的她，正在一片片重新拼凑起来。原来“我可以”，从不是逼自己成为别人，而是终于发现，我本来就有属于自己的光芒。

2025年的6月26日，薇薇受邀回所参加省女所“6.26”禁毒宣传戒断典型回所帮教活动。当我发消息询问她是否愿意回所参加活动的时候，她第一时间给我回信息：“可以的，黄老师，我愿意！只要需要我，随时义不容辞。”

活动的当天，我作为主持人向台下的戒毒人员和警官们介绍了薇薇，当她接过我递过去的话筒的那一刻，我眼中的她与五年前第一次在舞台上讲述自己故事的她重叠。她不急不缓、侃侃而谈，讲述了自己与毒品的对抗；讲述了戒毒所警官给予的关心和帮助；讲述了五年时间里，她在这看似平凡的生活中走得有多么艰难；讲述了她和儿子现在的生活多么的幸福。她站在台上，亦如五年前那般的自信而坚定。

当活动结束后，我看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，想起了她讲话稿中的一句话——“我们每个人都被赋予了自己的人生使命，都是独一无二的、最棒的自己。”